【神仙】
第二篇
“最爱你的那几年”
相传雾山上有个神仙。
这个神仙很好说话，你若是能碰上他，他便会许你一个心愿，不管这个心愿是大到称王称霸，还是小如一餐好饭，总之他都会许你。
很多人听说了就很愿意去雾山里走一走，虽然现在雾山上野草疯长，荒无人烟，但其实这座山是属于过某户人家的，只不过那户人家子嗣凋零家族没落以后宅邸里就不再有人居住，也没有人来说住在这里。一座荒山，除了个能向神仙许愿成真的传说外也无甚稀奇的，也就没人再过问过，于是进山想巧遇神仙的人往往一天见不到神仙就会夜宿在废旧宅邸中，想着第二天或者更久以后能碰上神仙遇上个愿，那可真的不虚此行了。
神仙不好遇。人们虽然把神仙传的像是自己亲眼所见许了愿能成真的，但却抵不住人们乘兴而来失望而归。雾山上除了神仙这个传闻外也没什么了，所以慢慢地好像这个传说就要无人提起了。
可巧的是一个落榜的书生途经此地，就正好听了这么一次。
于是他就进山遇神仙去了。
他遇见了神仙。
神仙看起来和他一样年纪，长相清秀得比他还像个书生。神仙啊就问，你想许什么愿啊，什么心愿我都可以为你实现哦。
这个书生是赶考落了榜的，其实他幼时父母双亡，全靠邻里乡亲拉扯他长大，但这所谓的拉扯也真是拉扯，你喂一餐狗食我给一点鸡食，看他可怜逗趣罢了，还能使唤上一顿，可比自家小子好用多了。书生磕磕绊绊地长大，攒了点钱进京赶考，赶考呢也没想过再回去，过就留在京城，不过就四处游学，当个潇洒人，多看看各地风景，也不枉来这世上一遭，没想到路上传奇听了不少，还真的给他撞见了一个。
书生脑子里百转千回了许多念头，一时有点迟疑。
我听见了，你想风光回乡，好借此羞辱抚养你长大的乡亲吗？这个简单呀。神仙眨巴着眼睛道。
不，书生道，我还没想好。
那你是想重回京城，一展才华名满京城？
书生动摇了下，又说了不。
哎呀。神仙等得累了，掰着手指头给他数：荣华富贵娇妻美眷飞黄腾达衣锦还乡，这些你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了，你怎么还没决定好啊。
书生依旧在想。
嗯？你——
哈哈。神仙笑了。
你果然还是个奇怪的人。
神仙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像是讶异他会这样想，又像是知道他会这样选。
没想到呀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书生。神仙摇着头笑道。
书生一下被猜中了心思，顿时红了脸。
不——我其实并非是这样想。书生辩解道。
这可真是……神仙说话说了一半，又大笑了起来，这下不像个神仙了，像个俗人。书生惊了一下，还没来得及问神仙在笑什么，就听神仙说到——
就这个吧，我做你一世的仆人。
书生涨红了脸，说，那都是我的妄念，你不必这样做。
不打紧，神仙笑着，一双眼里还带着刚才笑出的泪花，神仙抬起手擦了擦，正了正衣袍，拱手到——
公子，小仆听候您的吩咐。
在后来的许多年里，雾山上神仙的传说不再有人传起。
他们走过了很多地方。书生喜欢游历，喜欢听话本，每到一个地方神仙都会带他去茶楼里听各地不同的话本故事，那些故事有的千篇一律，有的又让人唏嘘不已，真实得让人叹息。
书生在话本故事里最喜欢听妖怪与人的，但神仙却不喜欢。书生笑话他神仙当久了，不懂得人妖殊途的凄美爱情多感人，说世人就喜欢听这样的故事，每当他这样说的时候，神仙都不说话。
神仙让书生唤他阿年。
这是位故人为我取的。神仙说。
阿年。书生微微笑着，唤他。
那笑容温软，像冬日午后难得一见的阳光，洒落在雪地里，耀眼刺目，却又让人移不开眼。
神仙控制不住地牵上了书生的手。
被握住的手微微一颤，手指慢慢收拢，反握住了。
他们时时游历，偶尔也略施援手。于是话本故事不知不觉间也有了他们的身影。说呀世间有神仙带着仆人处处行善，若是能遇到，那可是天大的好福气。
我听了许久，原来我才是那个仆人。酒楼里靠窗的一张桌上，青衣中年人对俊秀的蓝衣公子说到。
蓝衣公子淡然地拿起茶壶，倒了杯茶递给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一口，慢悠悠地说道，这可不能怪我。
自然。中年人笑了，眼神温和。怎么敢怪你。
这便是那书生和神仙了。神仙还是当年那样清秀的书生模样，但书生的眉目间却染上了风霜，多了些年月的痕迹。
中年人的书生又细细地听了听说书人讲的故事，叹道，原来我在故事里不仅是个仆人，还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吗？
是你自己不愿意的。神仙拈起一块糕点，尝了一口，皱眉。
不好吃罢，快吐了。本来也是不能吃的玩意儿，非要试试。书生将那盘送的糕点挪到自己桌边，不叫神仙碰到。
使个术法的事儿，你偏不要和我一样，怪人。神仙还记着书生说的那句老头的事儿。我可是神仙，要什么我不能做？
好好，你都能做，阿年最厉害了。书生哄他，也没说自己为什么不受神仙的术法一直年轻，只说，那神仙可以把难吃的糕点吐了么，不然晚上又闹肚子闹得睡不了了。
书生好声好气地哄了会儿，让神仙放下了再吃糕点的心。
这是他们一起游历的第二十年。他们一起走过了许多名山大川，看见了许多美景，那些美丽的事物让书生为之惊叹。书生没有见过很多东西，他常常感叹着原来话本里写的钟灵毓秀，鬼斧神工都是真的。每当书生为那些事物驻足，神仙都会为他细细讲解描绘。说来也怪，原来雾山上的神仙经常去别的地方吗，真是无所不知。书生偶尔也会这么想。
最后书生说他累了，想去雾山，去他们最初遇见的地方。
他们这才到了离雾山不远的小镇上，才有了茶楼听书这么一段。
他们回到了雾山中，书生提议晚上夜宿在那座破败的宅邸中，神仙却犹豫了。
书生笑了笑。
之前在酒楼的时候我还听了一段趣闻，说这雾山上有座仙府，仙雾缭绕，寻常人见不得，唯有有缘人可见，想来我不是那个有缘人了。
神仙一惊，沉默了会儿，说你知晓了。
书生摇了摇头。知晓什么，知晓并无神仙，也无主仆一事，甚至也没有这二十年来的游历？
刹那间风云变幻，周围景物化为乌有，他们身处的，就是雾山上那座断壁残垣的宅邸之中。神仙还是那副俊秀模样，书生从一个中年人，变回了初见时的模样。
我以为你不会发现。神仙低声说。
本来是不会的，到你取我命的那一刻也不会发现，但在你铺就的幻境之中，是你动摇了本来的决心，露了破绽。
最初你问我许什么愿的时候，我脑中百转千回的那些念头，并非我所想，而是那些中过幻境的人许过的愿。我迟迟下不了心许愿，不是我贪图更多的东西，只不过是我混乱了，明明听的是一个妖怪迷乱人心的故事，怎么进了山却成了个神仙能让人美梦成真？
后来，书生说，我们游历的那些年里……你也是很多机会杀我的，为何却不下手？
神仙从书生变回原样开始就没说过话。他慢慢地叹出了口气，不下手只不过是好玩而已。神仙说道，反正我已经攒的差不多了，你是最后一个，多留些时间也无妨。
妖怪作恶多端会遭天谴。书生道。
那有如何？修道一事本就是逆天而行，我修的是随心所欲，才不管天意如何。
可是你我二十年，我不信你是这样的人。
神仙神色冷了下去。我们既无二十年，我也不是个凡人。
我不信你不曾……不曾对我——
你在说些什么胡话。神仙冷然，你不过是个凡人。
是了，你一定早有喜欢的了。你初见我时没有将我性命取走，想来我这样子，说不定也像着某人。
书生看向神仙，我想那个人一定对你很重要。
不对，书生道，人妖殊途，那位，该是个威风凛凛的大妖怪罢。
什么妖怪？神仙笑着。他听着书生自说自话地将事情一一说了明白，心里泛起苦涩，但这苦里又带着些别的味道，让他感到心里胀得难受极了。
没有什么别的妖怪，神仙道，就只有我这么一只没用的妖怪。凡人，都是些凡人罢了。
书生臆想中的大妖怪，就是那座破烂宅邸中的病弱小公子，也是神仙费尽心机弄出神仙传闻，引人前来，想要保下他一条命的凡人。
不过又是凡人救妖，妖为报恩的老话本了。
许久，书生道，你拿走吧，我的命。
神仙说，你走吧，我不要你的命了。
你不是说你就差我这条命了吗？
没有为什么，你走吧。
你对我当真没有一丝情意？书生道，最初的时候，你明明——
我还能想起来，神仙道，我初见他时的模样，也与你这般相像。
神仙看向他，不再有之前温和的假象，眼里的怀念是留给别人的。
原来真是如此。我猜得真是没错啊……书生想到这里，心里有些微痛。这疼痛不猛烈，但却像针一样，从心脏开始向外蔓延，让他一时之间竟要站不住了。
书生缓缓道，最初的时候我想着我这一生，没有人像我一样活得落魄不堪，没有人在意我活的如何，也并不身负才华，大概是个废人了罢，但居然让我遇见了一个神仙，这个神仙似乎在意着我，也可能有那么一点……
结果啊……没有神仙啊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
我原以为神仙或许是不要我的，毕竟是神仙，没想原来妖怪也不会要我。
突然间他又笑了起来，想不到我这般人，竟还能得个不一般的境遇来。
神仙沉默着，听着书生一个人慢慢回忆。
幻境中第四年，书生道，你问我何不保持容貌，我心念着与你携手白头，我以为你也……呵，不过妄念。也罢，命你也不要，人，你也是不要的，那我便走了。你心念的那位，你们……
没有了，神仙道，他早已过完他的一生，平安喜乐，重回轮回了。
那你做的这些——
我只是……还有点儿想他罢了。神仙说，不过，我已经快要忘记了。
那你也是个可怜的妖怪。书生笑了。
真是奇怪，他明明是个妖怪，我怎么还是如此难过。
他想，原来爱上一只妖怪，就算没被取走性命，却还是让人难受得失了力气。
书生走了。
他的后半生，没有神仙，也没有妖怪，平平淡淡，一个人慢慢变老，在一个秋天，黄叶落满院子的日落时永久地闭上了眼。
书生闭上眼的瞬间，神仙幻化身形，出现在了他床前。
看着他身形慢慢溃散，变成一块魂魄碎片的模样，上面布满裂纹，裂纹碎开，神仙脸色无喜无悲。
此时外面突然进来一个和尚模样的人，长袍一挥，将那快要消散魂魄碎片收拢了，收在一个瓶子里，放到袍子里去了。
神仙皱眉。
把他还给我。
和尚慢条斯理地整理袍子，又看看这屋子里的环境，说真是个书呆子啊，没意思。
神仙转身欲走。
别走呀。和尚喊道，这魂魄你不要啦。
有什么用，他早就死了。神仙说。
那个病弱的，书呆子一样，喜欢听话本儿喜欢胡思乱想的小公子，早在十年前，就死了。
他活着的时候没人在意他，死了也只有只妖怪，还念着他。
我听说，十年前雾山上府邸里住着位小公子，病弱，喜欢听话本，与人友善，对邻近村民都很友好，直到有一天，他捡到了一只妖怪。
和尚看着神仙，继续说道，这妖怪让人恐慌，村民们请了法师作法要将妖怪除了，小公子不愿意，求村民放过妖怪，村民表面上应了……
他们骗了他。神仙突然说。
是，他们骗了他。他们欺骗了小公子，背着小公子要将那妖怪魂飞魄散，让它不入轮回，结果小公子替那妖怪受了罪，魂飞魄散了。
神仙攥紧了手。
他突然开口。
这些年来我在世上走的每一处地方，我都会去那儿的茶楼里听书，听那些凡人编的鬼怪故事。真是可笑，话本里全是人妖相爱的故事，可事实上没有人觉得人和妖怪可以在一起。
人与妖殊途，你们不该执着。和尚说，就算没有村民，天道也不会让你们在一起。
没有你，现在不会如此。神仙说。
和尚沉默了。
神仙最后看了眼屋子，一挥手，将这屋子击碎成碎片消失。原来这些，都是欺骗那魂魄碎片的幻境而已。那些二十年的经历是神仙依据自己的见闻搭就的，后来的一生，不过也是幻境。
这剩余的魂魄碎片，是他当时拼尽全力才留下的，耗费了他的心血，却也只能看着他慢慢溃散，再也找寻不到。
我会将这魂魄带回寺中，我已向师傅寻得法子，可将这魂魄养好。
神仙脸上不喜不悲。
你……可要和我一同回去？和尚道，兴许你能有再到他的一天。
不用了。算上幻境里的日子，我已经陪了他两辈子，做了他两辈子的仆人，有点累了。
那你……
我想到处走走。
保重。和尚道，停了下，又说，你们的事，是我的过失。
神仙转身走了。
他依然会在去到的每个地方的茶楼里停留，听那些最新出的话本，会将见到的每一处风景记在心里，也会用法术试着将它搭建出来。但他从未想过再去找和尚，像是他已经不在意小公子怎样，就像他当时在幻境里对那魂魄碎片说的那样，他只是有点儿想，他可以忍耐，只不过每当碰见那些赶考的书生，他总会恍惚想起小公子在他耳边笑着说的那些话，轻轻的，带着笑的——
假如我是话本里的人？
我想我大概会做个书生吧。
恩……身世坎坷一点，话本里都是这样的。
遇见谁好呢？狐狸？没意思，话本里都用烂啦，换一个。
蛇妖？不要，我不喜欢蛇。你就没有什么好的提议吗。
我知道了！我要在最潦倒的时候遇见神仙，然后让神仙做我一世的仆人！
怎么不可能？你不是都做我一世的仆人了吗，神仙为什么不可以。
你们没有什么不同啊，在我心里，你是最好的，我可以不要遇见神仙，但是我很开心，遇见了你。
如果有你的话，我就不要神仙了，神仙没有妖怪好。
谁都比不上我的阿年。
无论怎么样，阿年是最好的。
……
阿年，我真开心，遇见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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